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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晨六点,距离天亮还有几分钟。位于柬埔寨北部的吴哥窟附近聚集了一批等待日出的游客。人群之上,层叠的丛林之下,一轮红日的影子若隐若现。
与此同时,在五百五十公里外的西哈努克港,赌场门口的霓虹灯刚歇,几座金碧辉煌的高楼伫立在碧海沿岸,无数红色屋顶的低矮平房簇拥着它们。
你认为这是一个落后的国度,这个判断没错。直到四年前,柬埔寨才脱离”最不发达国家”行列,但它今年的预测人均GDP不过1800美元,农业人口仍占全国总人口高达85%。那么,你以为这片土地写满了贫穷——但这样说,似乎又错了。
四十年前,柬埔寨人民面临的最大生存威胁,莫过于雨林、狼蛛以及美国在二战期间”不小心”落在他们良田里的1000万颗地雷。后来,随着赌博的兴起与外来投资的涌入,吴哥文化独特的东方哲学气息退居丛林之中。
文明陨落的同时,黑帮、赌博、诈骗以及众多黑色产业的泡沫升起,开启了柬埔寨另类且脆弱的繁荣。
一、次要的秘密牌桌
自历史深处长久地没落着,后又为突破生计难题而选择剑走偏锋、畸轻畸重,或许是所有极度落后的国家在经济探索上的必经之路。
六年前,当泰国当局正式打击赌博业后,蹲在一旁的柬埔寨认为自己终于捡到从天而降的”后来者先机”,迅速扩大西哈努克港的赌博业,大量发放线上及线下的许可牌照,大力提升减税免税优惠,正式做上了”东方拉斯维加斯”的美梦。
作为亚洲为数不多的合法赌场,西哈努克港散发出的自由之味很快吸引了投机至上的资本、贪得无厌的赌徒以及走投无路的亡命者。
在这里,富贾、老赖和游客拥坐荷官身边,他们无须拥有同样的身家背景、前尘旧事,也可以平起平坐,共同享有扭转命运的可能。
然而,柬埔寨的繁荣之所以是脆弱的,是因为这场繁荣就根源而言是次要的。
近十年间,亚洲各国建立起更加完善的经济与法治制度,纷纷开始追求更为良性的产业循环,大批网络诈骗团伙与线上非法赌博组织被这些国家驱赶出境,它们四处逡巡,如同渴求大米香气的老鼠。
正在这时,柬埔寨反众人之道而行,门户大开,以极尽宽松的许可标准和及其廉价的经营成本,主动将这些业已被淘汰和驱逐的末端产业,迎入了自己本就羞涩的米缸之中。
迅速升温的赌博和诈骗业如同一块滚烫的烙铁,落入柬埔寨法治缺失的社会中。这一选择带来的烫伤是显著的。霓虹光下,阴影蔓延。
非法洗钱、黑帮、贩毒、枪击、债务纠纷、帮派斗争以及仇杀等事件层见叠出,急剧恶化着当地的社会生态。与此同时,金钱的味道太香,引得外来客开始打量这个国家其他的价值可能。
二、击鼓传花的地产幻梦
去年,一群来自中国重庆的纹身男子在柬埔寨发视频叫嚣”西港乱不乱,重庆人说了算”,柬埔寨民众忽然意识到,原来,从赌博到房地产,从酒店到饭馆,强势而狡猾的中国商人已经渗透柬埔寨的方方面面。
中国人的致富观中有一条根深蒂固的理念,那就是做地主、添房产。在这之上,另一批人如薛蛮子之流,正盘算着如何利用国人这一传统执念,为自己谋得一个盆满钵满。恰好,柬埔寨开放的投资环境和落后的经济秩序,给了他们发财的思路。
他们将柬埔寨《外国人不动产产权法》以一种模棱两可的方式解说给一无所知的中国散户,在他们口中,租赁来的土地所附带的永久产权被包装成土地所有权,而柬埔寨疲软的国内需求与落后的旅游基建,则被渲染成碧浪金沙、潜力无限。
借廉价旅游的噱头,一波波看房团被带往仍在规划中的荒山野地。开发商的花言巧语如同一盆鸡血倾倒在这些待割的韭菜头上,而免费的高级酒店像是给人施了魔咒,让人一觉睡醒起来,忽然生出在异国他乡购地发财的黄粱美梦。
柬埔寨的繁荣之所以是另类的,是因为这一繁荣景象的实质,是异国的投机者带着大量资本前来,将当地市场搅得一团乱后,又裹挟大量资金狂笑着离去。
在这里,人均收入不足500美元的当地居民根本没钱购置新房,房地产交易的本质是投资者吞噬投资者,巨贾收割散户,散户拽来更多散户共沉沦。
因缺乏明确的管理秩序,中国房地产投机者在当地肆意哄抬房价,非法采伐,潦草规划。金玉其外的公寓或别墅内部,填充着不合理的盈利逻辑,装裱着传销套路式的虚幻蓝图。
然而,房市的喧嚣即便是骗局,也只发生在外来的大资本与小资本之间。资金易主后,分文不停留,柬埔寨宛如一间租来的临时营业场所,当资本撤离之时,这里只留下经济纠纷、怨声载道以及众多的烂尾楼。
三、被掩盖的廉价个体
即使北边的吴哥窟中侍奉着印度教地位最高的毗湿奴神,南边的西港酒店里供养着来自世界各地特别是中国的东方财神,然而,这些神并未使这个国家的大多数人口走向人生巅峰。
迄今为止,超过1500万的柬埔寨普通人,仍在高楼大厦背后的老旧平房里过着市井生活。
自拥挤的尘世之中仰望金色沙滩沿岸空荡荡的精装别墅,使当地人有了对于金钱与幸福的困惑——那些自远方国度滚滚而来的钱,最后都去哪儿了?
为了找到它们、拥有它们,在由癫狂的赌博业和虚幻的地产业捏造出来的另类繁荣之下,众多黑色产业在社会底层暗自滋生。
在柬埔寨,女性长期是黑色产业链中最廉价的角色。这个国家最幸运的少女或许健康地长大,谋得一份踏实的工作,得以代表传统的吴哥文化,在游客面前跳着象征圣洁、生命与希望的仙女舞。
而最不幸的柬埔寨女孩则被父母出卖,在十四五岁甚至四五岁的年纪投身性观光的行业,满足着形形色色的猎艳游客千奇百怪的性需求。
在柬埔寨,平均每个家庭有5个孩子,教育是难题,流离失所才是常态。年龄各异的孩童或是胸前挂着一篮寺庙纪念品,或是手中提着一塑料袋的风情长笛,神色冷漠,终日游荡在景点的门口。
他们知道同白皮肤黄头发的游客说英文,也知道和黄皮肤黑头发的游客讲普通话。他们明白前者大多是来自西方的理智消费者,而后者,则是外国游客中尤其容易讨好的一群人,如果为他们唱上一首《甜蜜蜜》、《红日》或是《一起学猫叫》,他们必定喜笑颜开地打开他们的钱包。
然而,歌声是甜蜜的,发音是标准的,小小卖货郎的身份却仍是苍白而脆弱的。待晚上回家,向大人上交完今天的收益后,他们的明天又会怎样开启?
四、华梦一场
柬埔寨另类而脆弱的繁荣尚未维持多久,变故发生了。去年,忽然下令停发赌博行业牌照,查封非法网络赌博活动。
今年,迫于西港经济乱象下令整顿房市。资本收到风声提早撤出,留下诸多云里雾里的散户。
这片土地上还残留着美梦中的宫阙和楼宇,它们中的一些甚至仍在建造的过程中,却已多次易手,成为在建中的三手房、四手房、N手房。在这场于莫须有中生出的购房热潮的末尾,狡猾的少数人成功地获利解套,而被收割的大多数仍在苦苦挣扎,深陷其中。
随着东方财神从西港的土地上成批撤离,中餐厅凋敝,酒店人去楼空,几经风雨的柬埔寨重新回到毗湿奴神虚无的照拂之下。
这里的都市仍维持着中国四线县镇般的街道风貌,这个国家最基本的产业仍是制衣与加工业,它的田地中还残留着500万颗没有挖出的地雷,倒是金边的路旁还停着劳斯莱斯幻影或保时捷,可那仍旧不属于它的人民。
太阳升起之后,还有众多的游客等待着从吴哥窟赶往最近的便宜酒店。皮肤黝黑的当地人骑着嘟嘟车毫无章法地涌入灰扑扑的道路,像一个密密麻麻的军团,驶向繁华旧梦中的鸟叫,驶向举目苍茫的大海,驶向下一个飘摇的远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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